汤面团儿

【楼韦】北平,北平!(23)


23、木兰(1)


方孟韦一到警察局,就被徐铁英叫到办公室。

徐铁英让他不必再管学生运动的维稳,日后的工作重点是城内日常治安管控和民事纠纷。方孟韦没有异议,他也不愿拿枪指着那些示威的学生,当下便带人去城外埋新饿死的人。

手下的警察小吴许是天天早上出城埋上一遭,早已麻木,对着手上正在搬运的尸体数落:“以前你们逃难来北平还凑合,现在北平人都要往南逃难了,谁还管得了你们?唉,也不放明白点儿,哪怕去偷去抢呢。”

方孟韦正在一旁组织人挖坑,听到这话登时训道:“说什么呢!”

小吴和方孟韦虽年龄相仿,但平时根本没机会和这位虎虎有气势的副局长说上话,方孟韦乍一搭腔令他有些畏惧,但他自认话糙理不糙,慢慢把尸体在坑里放下道:“局长,这偷啊抢啊,总好过饿死吧。没被抓最好,被抓了还有牢饭吃。”

站在濒死的难民立场,这话尚能理解,但被警察说出来……方孟韦皱眉:“连你都这么想,北平怎么能不乱?”

小吴是个直脾气,看方孟韦不似外表那样高高在上,便大着胆说:“这是饿不死的人担心的事儿,像局长您,还有我”,他又去搬另一具尸体,“我父亲在市政府当参事,我也有公职饿不死,我母亲和两个妹妹,昨天搭运物资的飞机去了南方,可那是咱命好,您让这些人怎么办?”

小吴手上有活,语气平平,状似闲聊,方孟韦听了却心情蓦然沉重。

眼前一具具干瘪的尸体如小山一样堆叠,全北平新饿死的人,归拢到这儿不下百人。天气炎热,尸体发出臭气,引来苍蝇盘旋。

方孟韦头脑一热说:“局里还有些资金,我去向局长申请……”话说到一半,连自己都感到可能性微乎其微。

果然,小吴道:“局长,这事儿人民调局都睁着眼装瞎子,我们警察局怎么管?”他糟心地摇头:“您看我,难得家里有粮,虽然天天干这种活儿,饭吃得不踏实,可真要我把粮拿出来接济,没用,一个都管不了,管不了哦。”

这道理方孟韦当然懂,他只是急于想要为受苦的人做些什么。

尸体全被搬进了坑里,方孟韦默默看着小吴熟练地掏出准备好的纸钱往空中抛洒。天色苍白一片。小吴又燃了三根香往地上一插,开始挥橇填土。

方孟韦摘下帽,冲渐被泥土淹没的同胞低下头。

这时,一辆警车从远处急驰而来,车一停就跳下个警察,那警察快步来到方孟韦身边:“方副局长,北平分行来紧急电话找您。”

“什么事?”

“没说,让您赶紧回个电话。”

原来,是方孟敖的稽查大队去了家里查账。

方孟韦没听姑爹在那头说完,气得撂下电话便往家里赶,到家接到曾可达电话,才知大哥竟开着车带着何孝钰出了西南军事防线,去了涿州方向。

曾可达还在电话里告诉他,北平警备总司令部通知沿路放行。

这分明是想坐实方孟敖的共党身份。方孟韦虽能确定崔中石是共党,可大哥是不是,他尚说不准。方孟韦猜想大哥的反常行为或许与崔叔有关,可崔叔没死,大哥难道不知?他真不是共党?

方孟韦沿着京石公路边开车边寻人,终于在卢沟桥往西方向,永定河边找到了方孟敖和何孝钰。他这才想起,自己已然出了北平的戒严区,怎么忘了把崔叔送出来呢?

方孟韦不觉懊悔。

不过,这次时间的确紧张,去接崔叔太过仓促,也太明目张胆,其实不妥当。

方孟韦便按下想法,跟着方孟敖的车往回开。开着开着,渐觉不对,方孟敖去的方向是燕京大学。

车在外文图书店门口停下,方孟韦下车走到方孟敖车边问:“大哥,送何小姐回家吧,停这干嘛?”

兄弟二人都知道,梁经纶就在书店里。

方孟敖侧过头道:“孟韦,我是在帮你,是男子汉的话,到那里边儿去。”他抬手指向不远处二层小楼,“把木兰带出来。”

“木兰?”方孟韦心头一震,“木兰不是被关在家里吗?”

何孝钰解释:“昨天你走后,木兰非闹着也要走,谢叔叔不让,她就要跳窗……”这模样是可以想见的,她不再说下去,直接道:“我只好把她接到我家里,她没待多久便去找梁教授。但你这究竟是要干嘛?”最后这句是对方孟敖说的。

方孟韦听了,半晌没说话。

“要去你就去。”他以极少见的冷硬态度对方孟敖道:“本来那个梁经纶爱的就是孝钰,不是木兰。”

说完, 他立刻回到自己车上,毫不留恋地绝尘而去。

下班前,明楼支开小赵,在剿总司令部经济处办公室和南京方面通话。

“北平会有大动静,具体情况我已经告诉了家里——我的家里还好吧?”

电话里带着山西口音的声音属于明楼即将到任的顶头上司——共产党在国民党经济线埋伏极深的另一颗钉子,冀朝鼎。

“您府上一切都好。”明楼答。

冀家在北平的确有一所老宅,但前一个“家里”其实指中共中央。

“剿总情况如何?”即便打的是专线电话,内容也经过修饰,但为防被监听,对方仍迅速转向日常话题。

“工作虽然接手,但有些事您来当然更好办些。”明楼话说得模棱两可。

电话那头立刻说:“明老弟,我没到,你就是我,实在有不好办的,电话联系。”

明楼和冀朝鼎的交情是在抗战胜利后结下的,那时冀朝鼎任中央银行稽核处处长,到上海接收日、伪金融机构,明楼表面上还是个为伪政府做经济工作的汉奸,属于被接收对象,两个共同为共党搞情报工作的同志,竟骗过了彼此的眼睛,直到去年接头时方才相见恨晚。

冀朝鼎无奈道:“本来我过几日便能到北平,但币制改革前夕,我人必须在南京,北平的工作看来还需要你先顶一阵子。”

明楼理解:“币制改革事关重大,冀兄既参与改革方案制定,自然要以大局为重。”

冀朝鼎清清嗓子,慎重道:“我不在的期间,你在剿总做好援助,事关我们日后的工作,不要大意。”

“日后的工作”是明楼调任剿总的真正任务——协助冀朝鼎稳住傅作义,并伺机策反,促成和谈。其中,让国民党顺利在平津地区推行币改、拿到美援恐怕便是任务的一环。

然而,七五学潮至今,尚未给美国人一个交代,明天是给北平各大院校师生发粮的日子,如果再出事,让美援黄了,到时币改不成还在其次,剿总的军需物资得不到保障,就很难讲傅作义是否还能坐得住,同时,平津地区也恐饿死更多人。

明楼心里有数,道:“如有需要,一定。”

电话挂断才一会儿,小赵敲门进来:“明副处长,警备司令部来电话,说有紧急会议请您参加。”

明楼不解:“警备司令部?什么会需要经济处去?”

小赵答:“应该是南京方面的任务,听说青年部长来了。”

“陈雪屏?”明楼眉头一皱,稍稍一想便心下了然。币制改革迫在眉睫,自然要对学生闹事防患于未然,甚至以此约束学生为名清缴共党也未可知。找他去,恐怕还是看重他在保密局的工作经验,如今他又兼着剿总职务,更省事了。

明楼摇头:“一天都不让人消停。”

“那您请吧。”小赵拿起明楼的公文包。


方孟韦刚把车在家门前停好,下人已听见响动打开院门。方孟韦跨进院门一望,发现家里整栋楼都黑灯瞎火,心想,怕不是自家也停电了?

“张叔,怎么不开灯啊?”

下人恭敬答:“是老爷不让开。”

方孟韦一听,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加糟糕,走进家门时,伸手就把客厅的灯给打开了。

灯一亮,便看见程姨站在角落,面容郁郁,似乎专程等他。

“有件事想问你,你要是愿意就告诉我。你大哥,木兰、孝钰,都在梁先生那儿?”

方孟韦不想谈此事,轻一点头算是回答。

进了父亲书房,房内仍是漆黑一片。方孟韦看见父亲独自坐在窗边,身影显得孤寂沉重,似乎还有些无助。

方孟韦本能地想打破这氛围,伸手去按电灯开关,却听方步亭道:“不要开灯。”

方步亭大概以为方孟韦还在赌气,问过白天追方孟敖的情况后,也不看他,只一味地悠悠说道:“国民党一直怀疑你大哥是共产党,却还是在利用他,还有那个梁经纶,是不是共产党?我总觉得这个人早晚会把你大哥给害了。孟韦,崔中石的死你是亲眼见到的,不能再看着你大哥和崔副主任一样的下场。等你姑爹回来吧,你们现在也只信任他了。”

方孟韦知道父亲是伤了心。这事怪他,明知全家都紧张大哥带孝钰出西南防线的事儿,可他白天追到人后,被木兰的事弄得心烦,竟忘了将情况通知家里,再加上前天的不愉快,父亲很有理由生他的气。

方孟韦把原本朝着窗外的脸转向方步亭,真心实意地说:“爹,是儿子疏忽了,白天追到大哥,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。”

方家父子的性格虽不尽相同,吃软不吃硬这点却很一致。方步亭听到这话,脸色稍微缓和,长舒口气道:“去,把灯打开吧。”

这便是心照不宣地雨过天晴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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